今天写写我熟悉的两个剃头师傅。按说应该称呼理发师，可是他们的店面实在太小，逼仄的撞屁股。叫理发匠正好，匠人嘛，木匠、瓦匠，工匠，并不辱没。
但凡脑袋长得不甚周正的人，总是特别在意理发师，希望能因头制宜，来个“妙手还青春”蓬荜生辉。可如今找个中意的师傅比找对象还难。去大宾馆酒店，理发一次没有一二百元出不了门，消费不起；街头发廊，动辄三四十元，钱倒是不算多，可是剪出来的不是扁分、后背、就是炮头型。据说是街上流行，但去单位里不行，媳妇那更不行，咱自己也不接受。不过，功夫不负苦心人，还真让我找到两个剪头满意的师傅。这是怎样的哼哈二匠？
老张师傅
老张在这家做理发匠，属于搭边，因为店主是王姐。王姐烫女发，还需找个理男发的师傅，以示服务项目齐全。无奈小店地处机关大院边上，居民不多，入不敷出，给王姐的租子都不够，连走了几个师傅。老张系国营理发店下岗，受过严格的训练，手艺精湛，深得周边中老年人满意，机关里大小干部也纷纷来此理发，站稳了脚跟。
王姐收一份租子，压力减轻，也很高兴，唯有一样不满，就是老张性子。老张木讷，整天沉默寡言。王姐何等样人？身材高挑，长发垂肩，年轻时候有几分姿色，现在虽然五十多了，风韵犹存。在机关服务处工作三十年，练就八面玲珑，能说会道，口角生风，人称大王姐。退休后能租下机关房产开店，可见人脉。
老张年届六十，一张瘦脸，倒八字眉，三角眼，冷眼一看有些骇人。平日里除必须说的外，基本无闲话，没活时，店外抽烟，后来和门外保安熟了，两个便去岗亭抽烟，各抽各的，依旧不见说什么。王姐纳闷：俩人怎么好上的呢。
我去理发，老张绕上围脖纸，罩上围布：长、短？ 答：长。便推，剪，刮，洗，吹。走，再见。次数多了，加一句：来，然后依旧，绕上围脖纸，罩上围布：长、短？ 答：长。推，剪，刮，洗，吹。走，再见。
现在女人烫头不多，王姐每日清闲，便在店里听音乐，多数是八十年代初期的老歌，沉湎其中，对老张的少言寡语也习以为常。让她最不能忍受的老张的倔。那一日，机关服务处书记来理发，王姐欢天喜地一般迎进门，书记长，书记短，陪着小心，侍立在侧，笑靥如花。走时，书记掏出十元钱，王姐忙不迭的说：不用，不用。老张却伸手接过，给王姐气的够呛，哪有朝房东要住店钱的。老张振振有词：那么大个地主能差二垄地？这哪是钱的事啊，他不懂。
老张有两个嗜好，抽烟和听评书，抽烟时谁来也得等。评书时间一到，人再多，活在忙，半导体收音机必须打开。一次，退休领导来剪头，王姐忙不迭迎上去：哎呦，省长来了，急呼老张。老张抬抬眼皮，举举手中的香烟：等会，还有几口。人家领导毕竟是大人物，倒不在意：不急、不急。给个王姐急得团团转，那几日，逢人便讲。不过看在钱的面子上，也就忍了。
老张也不总是沉默寡言，我对商业部门熟悉，一次和他聊起计划经济时代商业员工的种种便利，他便一下子兴奋起来，有些眉飞色舞：当年在国营理发店，商饮服一家，周边饭店、影院、商店通吃。去饭店，花上两角钱，饭菜随便装，只怕你家什小；剪头累了，还可以去电影院看场电影，溜溜街。自然，人家来理发也是免费，投桃报李嘛。那应该是老张一辈子最舒心的时光。
老张还有一个心病，轻易不示人：女儿漂在上海，听说收入不错，可年过三十不结婚，甚至没听说处男朋友，让他很焦虑。
说老张倔，其实也有不谙世事的一面，一辈子和推子剪子打交道，并不真正知道权力的厉害。再说，他又不是店主，挣几个辛苦钱交社保，管你是什么书记省长，我行我素。
在小店干了三年，这年6月，老张到了六十周岁，立即辞工不干，一天不差。老主顾劝说，王姐挽留，全然不动，又让大伙见识了他的倔。我也相劝道：虽然不用自己交社保，没什么压力了，但是身体尚好，再干几年，算有个营生。老张摇摇头：旅游的车票姑娘都买好了。去哪？大连，过海去青岛烟台，走走看看，然后回老家河北，老张一脸期待。从此，杳无音信。
小张师傅
小张并不小，今年49岁，属猪的。个子不高，消瘦，要看面相，再往上加10岁，为啥？长得老呗：头发花白，面皮黝黑，满脸皱纹，沟壑纵横。
小张师傅是我在家周边胡乱剪了一年头才相中的。理发店在小巷深处，居民楼一楼，进门一张理发椅，一个旧沙发。里面是洗面池，还放了一个大鱼缸，小屋便满满当当了。还有个里间，应该是卧室，居家兼开店。
小张自学成才，手艺不错，什么时候来，屋里都有顾客等待。门上玻璃用红漆写着事项：禁止吐痰，早六点晚六点营业，周六休息，不伦不类。初来我有些奇怪，晚间、周末正是顾客盈门的时候，如何不营业。熟悉之后方知原委，小张是单身，带一个上小学的孩子，晚上要做饭，洗涮，做家务，辅导孩子。两口子照顾一个半大小子尚且忙的不可开交，何况一个单身男人。小张还养了一只猫，一条狗，调剂生活。有时候忙不开，孩子还要负责买快餐。毕竟太小，有那么两次，不是忘记买粥，就是忘记买咸菜。小张也不说，就那样将就。
五一那天，我去理发，走到巷口，小张儿子坐在石墩上，仰头问：剪头的？我答：是。进得门来，我说，你儿子今天给你当迎宾。小张说：哪里呀，等我带他去公园呢。我告诉他，没人来就走，可是，这早晨到现在，人没断过。我望着窗外孩子孤独的身影，突然有些酸楚。
正月的一天，我去理发，小店又是顾客盈门。下午再去，等了好一会才轮上。我说：现在都不怕妨舅舅了，也不等龙抬头了。一个顾客答，人家二月二还免费呢。啊，我有些诧异，二月二少有不涨价的理发店，你还免费，那还不把门挤爆了？
可不，去年二月二，从早晨5点开始剪头，一直忙到晚上9点，还有人等。后来实在不行了，一天没吃没喝，手也抬不起来了，小张说。
那天理了多少人？九十人。 从此，小张师傅让我刮目相看。